close
海上生明月
 
■2020.04.17 中華日報副刊
 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時。
 車行彎過轉角,大片海濤沒預期地舖滿了右側整面車窗,肆意翻捲著浮光,「啊!」我輕嘆著,卻不為這片海。
 「怎麼了?」感受到我手心微微顫動,開著車的E偏過頭來問了句。
 我想告訴E,唐人這詩原來一點兒不錯。
 夜晚時分由宜蘭回台北,經行濱海公路上天氣何好。一輪明月倒映海上,鮮瑩皎白之光潑灑在海的那頭,被浪花淘洗而逐次暈染開來,詩中寫的真真就是此一景象了。
 可是,沒能向E開口,最終我還是搖了搖頭。
 E只當我又暈了車,無奈地放開手。我的手就這樣留在原處,尷尬的,只好望向窗外。
 月亮離海那麼近,彷彿都要被濺濕了。
 詩人說有情人相隔兩地怨起長夜,可至少是共看明月的,那還是天涯咫尺吧?至少。
 繞行北海岸,經淡水過士林最後停在了和平東路我的宿舍前,我下了車輕輕關上車門,連同轉角後的整路的沉默。抬頭見明月還是海上那一輪,光潔照人、輝映大地。
 總是欲言又止的。
 或許我是真的暈了這一路才說不出想說的話,其實很想告訴E的,一直以來。
 初初認識E時,蟄居台北已三年,我以為原先的不習慣,最終或許可以成為一種習慣。
 高中時厭倦南部家鄉,熱切嚮往這座城市,來到這兒後,果然耽溺著台北城的繁華快意、霓虹更迭,忘了離鄉背井的滋味,說服自己是習慣了這座城市。
 第四年,系上環島畢旅,E是領隊。旅行的七天裡不習慣他輕浮滑舌,不習慣他招招搖搖,所以不論他如何說學逗唱,只冷著臉,刻意放遠了距離。
 從台北出發,中程來到墾丁。不同於北方陰雨,初入冬的墾丁竟還燠熱如夏,一切就那麼亮豔豔了起來。
 夜裡與好友行踏沙灘,偌大夜空懸綴幾顆星子,月兒白淨襯著墨黑,昇至半天高。一時興起坐在沙上拍照,E卻趁快門尚未按下的片刻,笑著擠進相機框格內,框格如此之小以致我們擠得好近,好近。端詳著快門按下後的相片,發現原來月光竟也能把人曬得熱燙燙,曬得泛紅發暈。
 畢旅回來後,E不顧我的拒絕,堅持送我一盆小植栽,一個個可愛蓓蕾正待盛開。於是雖不習慣照看植物,也只好把它養在窗台上,想像花開後是什麼樣子呢?
 然後和E一起,開始了以旅居於此城時未曾習慣的移動方式,旅行著更多的未知。
 最先去了河濱公園。E停下車打開天窗,說要數算夜星,我認真數算著,卻聽見他說:「今天是妳的生日對嗎?我準備了禮物要送妳。」E將臉朝向我,笑著閉起了眼睛,等待著。
 多麼狡猾的生日禮物呀。
 「可是,」本想告訴E,雲朵層層疊疊遮蔽了大半天空,好難數算,越想定眼看便越是模糊蒼白,所以我不知所措的也閉上了眼睛……月牙黯淡星子無光的這個夜裡,原來什麼也無法數算,只有冷風伺機從天窗竄入,襲得人發顫。
 窗台上的花苞緩慢開放,E送我時說這種菊花多麼少見而特別,是藍色的喔,他如此強調。
 後來,他帶著我各處去,烏來、北投或是陽明山,許是因山路居多,不習慣我們總要蜿蜿蜒蜒的繞行,我嚴重暈了車。
 E握著我的手說:「妳看向車子前進的方向,在轉彎時更要盯著轉彎處,這樣就不暈了。」我試著做了,一遍又一遍。
 但一路煙嵐裊繞,濛濛渺渺,這城市、那塵世,我們要開往哪個前方?又將在哪裡轉彎?我們只能如此曲曲折折,不斷迂迴盤桓著嗎?
 我以為E是不是還說了什麼,E卻接起了電話,電話那頭銀鈴般的聲音只在E的耳機中訴說,我聽見E小心回應道:「我在陽明山上,對,和朋友……」
 風在窗外失了心似狂吼著,E的聲音隱隱約約不能再明晰。
 E,我們該往哪裡去呢?我看不見你說的前方,那要轉彎的地方我總是跟不上。我想問問E,想聽聽E對我說點什麼,他可能說了也可能沒說,我總是安靜地待在他身邊,笑著不是自己的笑,從不追問E,也從未說出自己想說的話。我只是在渾渾茫茫路途中,一遍又一遍的暈。
 是那個黯淡的夜晚,我自己做下的決定。
 我按照E說的方式豢養著菊花,花苞尚未開遍,葉片上卻開始長起點點黃斑,我有些不解。
 E買了兩張票臨時相約,不待我回應,說了是他的生日,想我陪他慶祝。才發現和E一起的時候,好像從來不能拒絕些什麼。
 散場後,我把親手織的圍巾繞上E的脖子,米黃格紋與他的大衣很是不襯,可那麼真誠地希望往後每個冷冽的冬夜裡都能給他溫暖。可自始至終,也就只見他圍過這麼一次。同時還送了打印著他生日日期的「永保安康」車票吊飾──我撬開塑膠外殼取出車票,用小小的字寫上祝福後再裝回夾層中,想作為驚喜,等待E的發現。
 我看著窗台上的菊花,盛開的、含苞的都是藍色,獨獨葉片上黃斑迅速擴展開來,一片又一片,擴展之快,遠大於令人難耐的開花速度,像未知的猶疑之於蒙昧的情愛。
 我慌張地上網搜尋,發現是菊花常有的病害,可是我笨拙的無能為力。該怎麼告訴E呢?是如此少見的菊花,如此奇異之藍。
 幾日後E在深夜突然來電,說明早出發去宜蘭吧,晚上再回來。
 回程時,行經濱海公路,夜晚車少,E行車如此之快,我來不及看向一段又一段令人暈頭轉向的前方,卻也習慣不去在意了。E正接聽電話,低低細語著,一個個字聲細得如刺扎人,痛覺那般微小卻真切。
 「啊!」車行彎過轉角,整片海濤迎面朝我撲了上來,我輕輕喟嘆了聲,海潮雖平靜,潮水漲退間卻離月亮那麼近,近得足以把一切濡濺得濕淋淋。
 我心中浮現了天涯共此時的這首詩,然而對著此刻因我的嘆息、因我的微顫而掛斷了電話的E,只是輕輕搖了搖頭。
 對於原不屬於我的世界的E,說什麼才好呢?我該如何說其實我一直看不清車行的前方?如何說我好想聽聽他真正對我說些什麼?
 我只能沉默,才知道沉默也需要力氣,沉默日久便忘記了想說的話,最後也就忘記了自己。
 E放開手後,我尷尬地收回自己的手。轉過頭,卻見窗外月光在海上倒映完滿。
 E以為我又暈了車,可我清楚知道,這一回我是全然不暈了。
 回到宿舍後,發現整株菊花已然被病害吞噬,綠的黃的全都凋萎成了死亡的顏色,我將整株菊花埋進土裡,訣別來不及盛放的,刺心的藍。
 然後終於撥了電話告訴E,做下了決定。
 不知為何,在那樣輕而不經世事的年歲裡,卻在那道濡濕的月光中感悟到相遇即是離別的開端,曾經只能是生命的片刻;也知道了所有不習慣的習慣,最終只是強迫自己的謊言。
 又想起最後電話裡忘了告訴E,或說刻意不想讓他知道車票裡的秘密,那一直等待著被發現的,在心裡層層夾藏的,E大概都不會知道了。
 那夜,海上生明月。我始終不曾忘了轉角後撲了上來濺濕滿心的海,也不曾忘了曾經共有過的「此時」。
 只是感慨月光不能總完滿照映人間,遺憾原來以為的咫尺,其實還是天涯。
arrow
arrow

    茵茵咪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